隨筆 ▏人間有味是清歡
晨霧漫過青瓷盞時,案頭那本《蘇東坡新傳》正被春風掀開泛黃的扉頁。昨夜讀至黃州定惠院,窗外料峭春寒竟與九百年前的江風悄然重疊,恍惚間分不清臺燈的暖黃,是李一冰筆下黃州的月色,還是東坡先生挑燈夜讀時搖曳的燭火。
上周末在家試著復原書里的“東坡羹”,蘿卜切得粗糲如魏晉碑帖,春筍偷換成茭白,陶瓷鍋在電磁爐上咕嘟作響。九百年前的灶火在記憶里明滅,李一冰考證東坡在黃州發(fā)明的以菘菜、蔓菁、薺菜熬煮的菜羹,在中年人的妥協(xié)里熬成了預制高湯的滋味。女兒捏著鼻子說像“中藥渣滓”,我卻在糊狀物里嘗出別樣況味——原來人生至味不在完美配方,而在把苦咸澀熬成養(yǎng)分的火候。
上午整理屋子。父親離世后,一直沒得閑收拾下屋子。難過和不舍也使我不能真正靜下來。屋子里父親的遺物已洇成淡藍淚痕。那些日子在醫(yī)院病房的燈光下,我看著一滴又一滴的營養(yǎng)液打入他的身體,突然想起書中東坡寫的“此心如枯木,萬念付寒灰”——可當他轉(zhuǎn)身看到惠州百姓在江畔放燈,又提筆寫下“天容海色本澄清”。李一冰說東坡晚年“以天地為棺槨”。
此刻陽光掃過父親最愛的茶杯,忽然明白:那些讓我們 痛徹心扉的永別,或許只是生命換了一種呼吸方式。就像春茶沉入杯底,而茶煙永遠向天際生長。
茶杯是小叔送給父親的,那是小叔當兵的紀念杯。小叔一直是父親的驕傲。茶杯包漿里沉淀著瓜片,鐵觀音、普洱、茉莉香片的淚與笑。李一冰寫東坡在潤州驚覺“老來百事懶,身垢猶念浴”,我卻在茶杯一圈圈褐色紋路里,觸摸到中年特有的包漿——那些洗不凈的遺憾,終將成為溫潤的光澤。
午后外出逛了逛,從花鳥市場捧回一盆殘菊,斷莖處裹著創(chuàng)可貼般的綠膠帶。這讓我想起東坡在惠州遇見的殘梅,“松風亭下荊棘里,兩株玉蕊明朝暾”。侍弄花草快二十載,如今方知殘缺之美原是生命的留白——就像眼角的紋路里住著光陰的藤蔓。
小妹一家來吃晚飯。老媽端上她的招牌雞湯。湯面浮油勾勒出古怪云圖,女兒說像她畢業(yè)論文的腦暴草稿。氤氳水汽中,東坡在海南汲江水的背影漫過時空的寒冬。飯后在一起聊天。女兒翻出我泛黃的舊相冊。十九歲的我在校門口比著剪刀手,校門上的校名已褪成淺灰。這些年總懊悔沒讀大學深造,卻忘了東坡中進士后還在歐陽修門下苦練策論——所謂頓悟,不過是厚積薄發(fā)的某個瞬間。
暮色中送小妹一家,廣場舞的鼓點與單位領(lǐng)導的消息同時抵達。手機屏幕里落拓的臉龐,漸漸與連廊玻璃中華發(fā)的倒影重合。遠處烤生蠔的煙火氣漫來,恍惚看見東坡在海南教黎民烤蠔的身影。原來我們都在歲月的砧板上,早已把跌宕捶打成溫柔。
送走一天的疲憊準備入睡,案頭殘菊又綻新蕊,嫩黃花瓣如北宋泛黃的箋紙。忽然明白李一冰為何以十年牢獄寫東坡:真正的重生,從來不在完美無瑕時,而在接受生命所有裂痕的剎那。
如這杯春茶,浮沉之間,已自成天地。(管中梅)